(20)丘處機 一言止殺千秋功業

　　金宣宗興定四年(公元1220年)正月十八，剛剛度過上元佳節的膠東萊州城仍舊彌漫著新春的歡樂。城外的大基山昊天觀旁，一群仙鶴排云而上，鳴飛而去。一位長眉白須的老者帶領著他的弟子們踏上了西去的征程。他，就是長春真人丘處機。

　　世人知曉丘處機，恐怕十之八九都來自金庸先生的武俠小說《射雕英雄傳》。但世人可能很少會去想象，書里那個武功高強、行俠仗義的長春真人，在歷史上究竟是怎樣的存在。人們甚至不會想到，山海環繞的煙臺，原是丘處機的故鄉。

　　在煙臺轄屬的諸多區市里，棲霞是唯一一座沒有海的小城，但上天賜給了棲霞最多的山和最大的湖。

　　棲霞境內丘陵連綿，群山起伏，有大小山峰2500余座，牙山、唐山、方山、艾山、蠶山等五大山系由東向西依次排列，構成了一脈“膠東屋脊”。記得車輛駛入棲霞城后，四圍山色都是深深淺淺的蒼翠，偶有一兩處山洼里透著初秋時節的淡黃嫩紅，倒越發顯得風景俏麗。

　　沿著城中的道路向北前行，身旁的河流也漸漸寬闊起來，那河水泛著青綠的顏色，只因為水草生長得太過茂盛，已然伸出河面，一蓬蓬地在柔波里搖曳。車頭一轉，仿佛忽然間河流就走到了盡頭，眼前呈現出一片開闊的湖面，那正是有著“膠東天池”之稱的長春湖。

　　那一晚，我便住在長春湖邊。待一覺夢醒，透明的落地窗外正是曉日初升。舒緩的晨光從遠山一層一層地鋪展開來，落在山坡上，落在長春湖里。那光亮說是流金之色，卻又帶著朝霞的嫣紅，隨波流動，折射出滿天的氤氳。

　　“日曉輒有丹霞流宕，照耀城頭霞光萬道。”盡管我不知道這句古語究竟出自何人之口，但我終于明白，為何八百多年前這座城最初置縣時，要命名為“棲霞”。

　　棲霞，是霞光棲落的地方，那四面的山丘手拉著手，將朝霞挽留在它們寬廣的懷抱里，融進長春湖的碧波中。至于湖畔山腳下的太虛宮，因為光的流動而時隱時現，仿佛是云蒸霞蔚里的仙宮。實際上，棲霞的太虛宮本就是個縹緲仙境。

　　無論是長春湖還是太虛宮，若追溯其源頭，都不得不提那位從棲霞走出去的歷史名人—長春真人丘處機。

　　作為全真道龍門派的祖師，丘處機自少年時代就立下了修道救世之志，常年隱居于故鄉棲霞的山嶺之中，過著“頂戴松花吃松子，松溪和月飲松風”的生活。十九歲那年，丘處機前往寧海昆崳山(今煙臺牟平境內)正式學道，拜全真道祖師王重陽為師，道號長春子。

　　在漫漫的學道生涯中，丘處機跟隨王重陽游歷四方，弘揚道教全真派，與他的眾位師兄弟合稱“全真七子”。此后，丘處機又在隴州龍門山(今陜西寶雞)潛修數年，“煙火俱無，簞瓢不置”，每日里只是“靜思忘念，密考丹經祖”，成為全真道第五任掌教并開創了龍門派，促使全真道乃至整個道教的發展進入了興盛時期。

　　興定三年(公元1219年)，成吉思汗親率二十萬大軍西征花剌子模帝國，他遣使者劉仲祿等人攜詔書來到山東，邀丘處機前往蒙古帝國相見。彼時正是宋、金、蒙、遼等混戰的世道，而為了天下蒼生，七十三歲的丘處機發出了“我之帝所臨河上，欲罷干戈致太平”的慨嘆，遂攜趙道堅、尹志平等十八名弟子啟程西去。他一路歷經險阻，終于在鐵門關“大雪山”(今興都庫什山)見到了成吉思汗。因丘處機力勸成吉思汗敬天愛民、減少屠戮，留下了“一言止殺”的千古功業。

　　棲霞的太虛宮是丘處機以自家舊居改建的傳道之所，由當時的金章宗完顏璟賜名“太虛觀”，歷經元明清三代的營繕擴建，規�；趾�，是一處道教圣地。

　　遠遠地眺望太虛宮時，我便覺得那正門牌坊尤為壯觀：上有重檐，斗拱飛起，中間又有兩道橫梁，俱是漢白玉雕成。待定睛細看，才發現這些梁柱竟組成了一個巨大的“道”字，而門上的對聯恰出自老子的《道德經》：“道生一，一生二，二生三，三生萬物；人法地，地法天，天法道，道法自然�！贝箝T的頂端懸著一個金屬鏤空的陰陽球，象征著道教太極，蘊含著陰陽相生的哲學觀念。

　　跨過了“道”字門，便算是從紅塵進入了道家修煉的仙境。一條長長的甬道將我的目光吸引向道路前端的雕像，那正是丘處機率領十八弟子西行大漠的形象，清瘦長須，渾然是道骨仙風。

　　繞過雕像群，穿過太虛勝境的牌坊，向北一轉，依山傍水的太虛宮便赫然在前。一重重的殿宇整齊地排列在山坡上，開著三個拱券的山門端正肅穆，墻體皆由青磚砌成，單檐歇山的房頂也沒有絲毫的華麗之色。進入山門后，遵從著向導的指引，不敢多說一句話，不敢多走一步路，生怕擾亂了道家圣地的種種習俗規矩。繞過風窩橋后，迎面就是太虛宮的第一座神殿—靈官殿。

　　這座殿宇依然是素色的青磚墻面，檐下斗拱也沒有繁復的圖案，一切看來都是那樣清凈自然。據說靈官殿的門檻是一道神檻，跨越時要分男左女右，而跨過了神檻就跨過了人生的坎坷與挫折。殿內供奉著鎮壇王靈官之像，但見他手拿鋼鞭，腳踏火輪，是道教的護法神和糾察神，同時也守衛著太虛宮三十三座殿宇里的中心正殿——丘祖殿。

　　丘祖殿，顧名思義，是供奉全真道龍門派始祖長春真人丘處機的殿宇。到此間，早前一派青灰古樸的建筑風格才轉為了朱紅門窗、彩繪梁枋的輝煌，但屋頂卻還是灰瓦黃剪邊的形制，依舊沒有脫離道家樸素的觀念。待拜過供奉著玉皇大帝的大通明殿，走過了文昌殿與元君殿，瞻仰了四御殿里供奉的四位天帝，便來至三清殿下。

　　高高的階臺直通坡頂，覆蓋著黃琉璃瓦的三清殿巍然立于漢白玉鋪就的臺基上，寶鼎香煙、雕梁畫棟，又是另一番景象。在崇尚無為清凈的道家文化里，三清尊神代表著修為的最高境界。也許在凡人眼中，供奉于殿中的三尊塑像就是法力無邊的神仙。可對于真正心中有道法的人而言，這些塑像也都是虛幻不實的，它們只是自然宇宙洪荒時代的象征罷了。

　　八百多年前的棲霞太虛觀，曾是歷代帝王朝拜之處，被譽為“東方道林之冠”。而今天的人們來到太虛宮里瞻仰朝拜，也并不是什么鬼神迷信。我們只是在這青山綠水間，尋一份清凈自然的本心，了解一段少有人知的往事。

　　金宣宗元光二年(公元1223年)的春天，完成了“一言止殺”的曠世功德后，丘處機向成吉思汗辭行，東歸燕京，賜居太極宮，也就是如今的北京白云觀。丘處機在那里度過了人生的最后時光，于金哀宗正大四年(公元1227年)羽化而去，他的遺蛻至今長埋于白云觀中，埋于丘祖殿上那個巨大的古樹根雕刻成的癭缽之下。而作為長春真人丘處機的出生之地，千里之外的棲霞太虛宮亦在山光水色里保持著一份清凈與空靈。

　　走出太虛宮時，我這才發現山門的正前方，在長春湖畔，矗立著一座紅墻照壁，形制古樸卻色彩明亮，上題“萬古長春”四個大字。照壁的左右各種著一棵對節白蠟樹，樹干粗壯有力，枝葉亦散發著勃勃生機，可它們一個已是800多歲，一個則有著1200歲的高齡。

　　我不由得心頭一動：想棲霞太虛宮存世八百年，這期間種種歷史風云的真正經歷者，恐怕就只有這兩棵古木了。它們倒像是《道德經》中所寫的“道法自然”的仙人，經歷了千百年的雨雪風霜與無數次的戰火紛飛，卻能安然挺立，一塵不染，一妄不存，萬古長青到如今。